货币战争（五）

数字美元

当前的数字货币战争，其实最应该关注的还是美元的动态。对于是否推出数字美元，去年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在发布会称，美联储暂时没有计划推出数字美元。后来人们才发现，这也许是美联储的暗渡陈仓之计。对此，国际社会存在诸多猜测，但普遍认为，Facebook力推发行Libra，确实对美国政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尽管他们一再故意忽略Libra对美元国际地位的影响，但眼看世界各国都在研发CBDC，美元似乎已成为阻碍技术进步的保守势力，这也使得美国各界意识到形势所迫，不得不考虑美联储版的CBDC。

新冠状病毒在美国的肆虐，加速了数字美元的研发进程。受病毒疫情的影响，美国政府为解决抗疫所带来的大面积失业，3月27日推出了2.2万亿美元的经济救援方案，其中对个人和家庭的救助涉及面广，人数众多，尤其是已经失业的穷人和平民。如何将救济金发放到每个人手里，却成了一个难题。民主党提议通过数字美元计划将救济金发放到个人手中，或许是由于时间太过仓促，被迫取消，但该计划仍然在继续研发中。最后，救济金的发放，只能采用传统的方式——将支票邮寄到个人手里。这实际上会产生大量的成本，包括支票印刷、转运，邮寄等费用，这笔费用数额可能非常大。这里有个数据可以参考下：英国首相3月份给每个家庭邮寄了一份“社交隔离”的亲笔信，全英国才6600万人就花费了160万英镑的邮费。美国3亿多人，仅邮寄支票所产生的花费估计就够支付“数字美元”的研发费用了。从邮寄支票这么件小事来看，央行CBDC确实会对国民经济产生巨大的作用。

民主党的“数字美元计划”方案，主要目的是将救济金快速发放到个人手中。该方案提出的“数字美元”只是作为一种代币形式，简单地将美元电子化，即电子现金，用1数字美元兑换1美元纸币。类似移动支付的央行版，这与CBDC的设计目标相去甚远，缺乏长远考量。但是，美国不同于其他国家，鼓励市场创新一直是该国的国家战略。同样，对于数字美元，两党以及私人部门都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多个项目的同时推进，有助于市场与创新两方面的试错，从而让最优方案获得成功。这其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名为“数字美元”基金会官网已经上线。通过对比发现，这个项目与国际上主流的CBDC的设计初衷和愿景非常接近。该方案设想为：数字美元将由美联储发行，是对美元现金的颠覆性创新，同时，考虑市场和技术的兼容性，美元纸币将与数字美元并行，且能相互兑换。为适应这种必要的过渡，数字美元采用了双层设计，由美联储发行。联储负责货币的制造与防伪验证程序。数字货币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防伪——即防止假币以及防止“双花”。所谓“双花”是指同一笔钱花费两次，网络上的信息都是可以随意复制和粘贴的，因此基于网络发行的数字货币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防止“双花”。比特币等数字货币为防止假币和“双花”采用了共识机制和加密算法，使得做恶者成本高到难以想象。比特币等系统是去中心化的，所以在防止做恶的复杂度和困难度要大得多。央行的CBDC，国际上普遍采用的都是中心化账本，这样在防止假币和“双花”问题上，其复杂性和难度就迅速降低了。同时，央行采用中心化的账本不仅可以适应法币的强监管特性，最重要的是中心化账本适合政府部门对经济的绝对掌控。因此，数字美元采用双层结构，比较符合当前的现实。数字美元的流通和发行或许将交给邮政网络或商业银行。商业机构存放保管用户的数字美元，除非得到用户的授权和签名，否则将不能动用用户的资金。持有数字美元还会生息，其利息将由美联储提供，而非传统的商业银行。数字美元非常类似货币概念中的M0，即由央行发放的基础货币。由联储为数字美元计息，这是一个创造性的举措，储户得到经济激励，这会推动数字美元快速推广和应用。

另外，该方案中比较有特色的地方在于：未来的数字美元非常类似比特币这样的加密货币，但持有的个人、企业并不需要在美联储开户，也就是不再基于传统的账户模型，而是基于数字签名、用户私钥。这样设计的好处是保留了现金的匿名性。现金的高度匿名性是美联储CBDC必须应该考虑进去的，传统的账户模型是基于中心化的账本。这种账户模型的数据库根本无法做到匿名。假设数字美元不能做到有效的匿名性，那么意味着美国政府将可以通过数字美元监控资金的流向和使用情况，甚至非常详细的交易细节。美元毕竟是世界货币，如果不能做到高度匿名性，通过数字美元就可以侦查到他国的资金流向，进而侦查和控制别国的经济运行，这远比所谓的“长臂管辖”更令人反感。这不仅扩大了美国监控全球的能力和范围，也使得别国的政府权力受到制约，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这样的货币不可能得到世界认可。它极有可能会让美元失去世界货币的地位。因此，数字美元保留现金的高度匿名性是必须的。其他国家的CBDC或许只需要做到部分匿名性就够了，但美元是世界货币，就必须让数字美元保持高度的匿名性。

另外，数字美元方案中强调了不设置任何技术门槛，也不预设任何的技术路线，包括区块链、分布式账本以及其他技术都在参考范围内。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兼顾技术的包容性和可行性。最重要的是，数字美元强调了可编程特性的愿景。央行的CBDC必须要考虑的是：既要适应当前的货币发行和流通方式，又要面向未来，适应数字社会的发展。也就是说兼容性、包容性与技术的前瞻性必须高度契合。在当前激烈的货币竞争中，以创新技术适应未来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数字社会，显得尤为迫切。众所周知，工业社会的燃料是石油，因此石油美元成为了世界货币；数字社会的燃料是什么？是数据，那么对应的数字美元就必须能够对数据进行加工和处理，这就要求货币必须具备可编程特性。这也就是Facebook平台采用区块链技术来构建Libra最重要的因素。可编程货币必然会助推可编程商业、可编程金融、可编程经济的全面起飞。

在已公开的各国CBDC案例中，一些国家仍然采用了中心化的账户体系，这样做的好处是适应了当前金融行业的发展，却可能对未来造成阻碍。央行的CBDC非一般企业发行的数字货币，主权货币最大的要求是保持若干年或多个时代的稳定性。因此，主权数字货币无法像企业货币或支付手段那样，每隔几年就可以进行技术升级。主权货币的频繁更改和技术升级，极可能对本国的经济造成冲击和影响。CBDC要求具有可预期的稳定性，这也使得一些CBDC在技术设计方面仅考虑与当前商业银行的兼容性，而忽视了技术创新。如果当前的CBDC仍然只采用中心化的账户体系，那么该主权数字货币将无法编程。不可编程的CBDC将使得该国经济无法适应数字社会的发展。

货币，从有史以来，就是人与人交易的媒介，但在当下以及未来，却可能发生根本性改变——那就是货币将不再仅仅是人与人交易的媒介，还可能是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交易的媒介。如果CBDC的货币不考虑可编程特性，那么在未来的数字社会，机器与机器，人与机器之间的交易怎么办？难道还必须像现在这样——需要人工手动介入交易？这显然不符合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

据全球物联网咨询机构统计，当前物联网IoT（Internet of Things，缩写IoT）设备数量超过220亿台，预计2025年全球将达到500亿至800亿个，其数量将是全球人口数量的5~10倍之多，而物联网最大的需求就是通讯和互联，即数据交换，物联网的数据交换必然会产生数据价值，数据之间的交易为了产生出价值，就必须采用人、机通用的数字货币，这就要求数字货币的可编程。传统的以人为交易媒介的账户体系是不可编程的。如果设计的CBDC不具备可编程特性，那么它在未来如何适应物联网、人工智能等这些技术？可编程意味着能够适应自动化生产、制造，如果仍然采用账户模型的货币，就必须人工介入，未来可能无法适应自动化技术和自动化的生产线。届时，该国的CBDC又必须重新研发，主权货币的频繁更改不仅会对本国经济造成影响和冲击，而且会导致大量的重复建设，并且会导致商业银行及其商业机构的配套设施被淘汰或重建，其带来的重复性建设成本无疑会造成巨大的浪费。因此，在当下的CBDC研发中，除了应该考虑与当下的金融部门运转相兼容，还应该积极探索CBDC如何适应数字社会的发展。

采用区块链或分布式账本技术，不仅能够构建以人为本的交易账本，同时也较易拓展为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以及大自然与万物之间的账本，即万物账本。区块链不仅仅是一项技术，而且它也将构建人与万物的对话，和谐包容的生态。因此，在已有的CBDC方案里，像美国这样的将区块链纳入到数字美元的创新实践中，不惟是一种非常具有前瞻性的顶层设计。

数字美元与Libra

不少专家们认为，数字美元将很可能会借助Libra向全世界普及和推广。Facebook不仅具有海量的用户规模，而且在全球的跨国公司中，它是最有影响力的企业之一。社交软件建立的是人与人的沟通和连接，它较易影响人的行为模式，从而形成用户的习惯，习惯如同惯性一样，会让人对其产生严重的依赖性，这就是路径依赖。加之，社交软件的不可替代性，决定了Facebook公司在全球社会的强大影响力。社交软件为什么具有高度的不可替代性？有两个因素，其一，任何替代软件都有学习曲线和学习成本，人本能就有一种只愿意呆在舒适区，而不愿意学习的惰性思维，使用新的软件，意味着重新学习，绝大部分人不愿意花费学习成本；其二，用户已经习惯的社交软件有其频繁互动的朋友、熟人以及共同兴趣爱好的网友，无论是线上的弱连接还是线下的强连接，使得用户不敢轻易涉险使用新的社交软件，因为新软件无法与之前的软件兼容，从而导致其失去与朋友的联络。这无疑会对用户本人造成巨大的损失。这些因素决定了社交软件的高度不可替代性，除非新的社交软件为个体赋能，大量的用户快速涌入和适应新软件，这样才会导致旧软件的用户数量减少。科技类的创新企业本身就具有先发优势，一旦形成垄断，后来者很难颠覆其垄断地位，先发优势导致赢者通吃，强者恒强。这也就是为什么互联网平台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自身的生态体系。Facebook社交帝国的先发优势，以及用户为此形成的使用惯性和过渡依赖，使得Facebook在全球的影响力远超其他跨国企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其对用户的影响力已经开始超过了主权国家本身。

数字美元一旦与Libra全球支付业务结合，借力Facebook平台，必将对全球各国造成巨大的冲击。这可谓是双剑合璧，谁与争锋。在过去，美元虽是世界货币，但主要与跨境贸易以及各国的央行储备有关联，一般情况下与各国普通民众无关，如果数字美元借力Facebook平台，那么意味着美联储借助脸书平台建立起了与各国普通民众的一个连接，民众将无缝、无障碍的接触和使用到数字美元，从而影响到每一个Facebook的用户。据此，数字美元将与Facebook平台形成正反馈增长曲线，即平台的用户越多，使用数字美元的人也就越多，使用数字美元的民众越多，数字美元就越深入到世界各国每一个微小的经济体中，数字美元涵盖的经济活动越多，美元的影响力就越大，其占世界经济的比重就会越来越大。这将是数字货币战争最高潮的阶段。即美国借助数字美元，透过Facebook社交平台的网络分发，对他国的主权货币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

总的来说，数字美元以及Libra作为货币战争中最重要的几支力量，它展现了美国的科技实力和创新能力，尤其是多个方案齐头并进，Libra又意在与数字美元在某个时间点上进行战略会师，继而剑指一切竞争者。数字美元与Libra的战略意图已经很清晰了，不仅将捍卫美元霸权，并且将蚕食所有可能的市场份额。无论是其市场力量，还是创新力度，无论是政策引导，还是其市场激励，美国的CBDC在短时间内就已经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当技术真正落地之时，全球货币战争又将是一番惨烈的厮杀。

货币战争的主旋律

无论是中世纪威尼斯金融帝国的崛起，还是日不落帝国的傲视群雄，抑或是美国霸权的如日中天，不论是石油美元、金融美元、科技美元的三位一体，或者是比特币等数字货币的横空出世，这些金融霸权的交相更替，都有一个有迹可循的规律，即民主化。不仅对内民主化，货币本身的设计也趋于民主。例如威尼斯共和国，为了防止权力对商业的干预，威尼斯于11世纪取消了总督世袭制，采用民主投票方式选举产生议会，由议会派出常设机构履行政府职能。在威尼斯金币的设计上保证足够的真金含量。再例如英国，经历了数十年的光荣革命，确立了君主立宪制，限制了君主干预政府的权力，首相组成的政府内阁只向民主议会负责。在货币的设计上，首次采用金本位制，英镑锚定固定重量的黄金。首次设立中央银行，国家为信用背书，国家承担债务清偿责任。又例如美国，两党透过民主选举，轮流执政。在货币的设计上，先是锚定黄金，后来又将石油美元、金融美元和科技美元等元素融合在货币上。尽管美国凭借货币霸权捞取铸币税，但它也确实避免了全球超级大国的战争对立，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通过不断地科技创新，发展出以摩尔定律为代表的知识经济，通过知识的革命，解决了人口暴增、资源匮乏的矛盾。再例如比特币，不仅打破了国家垄断货币，而且不再依赖传统银行等金融机构，形成超主权，通过全球共识产生货币。最后是Libra数字货币，不仅公司参与货币的竞争，而且多个实体企业成为其共识节点，通过民主投票来形成共识，防止单一公司做恶的可能性。民主——更倾向于民众的广泛共识，始终是货币战争的主线。

货币战争对个人的影响

技术变革的日益频繁，数字货币战争将成为常态。货币霸权的争夺，对于每个具体的民众，都有积极的和负面的影响。积极的一面是：数字货币战争产生大量的新兴货币，这会带来货币的多样化。货币的多样化将促进竞争，更加高效和公平，通过优胜劣汰而赢得市场的货币，良币驱逐劣币的盛行，将最大程度地避免主动贬值的冲动。货币竞争将迫使货币更加公平和效率。所谓公平是指尽可能做到货币的保值和增值，政府或企业在滥发货币之前，迫使他们先考虑一下后果，而非出于某个阶层和企业的私利。否则，极有可能在下一轮的货币战争中被淘汰出局。所谓负面的影响是指：可供选择的货币会比以前更多，货币的多样化会产生更多的信息不对称，这就要求用户掌握必要的货币、金融和投资方面的知识。这看上去对个人而言应该是积极的，然而却不是这么回事。人本身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惰性，对于信息的不对称，很多人的决策是不做选择或者盲目跟风，这会导致许多人面临财富缩水或资产贬值而不自知。货币战争让个体获得了更大的权利，不论是主权数字货币，还是超主权货币，不论这种货币是大国的CBDC，还是数字美元，抑或是Libra公司币，私人货币，这些都将为用户赋能，让用户的选择更多。但选择的前提是每一位民众都需要学习大量的金融知识。理论上来说，学习投资远比创业、做成一笔生意更难，所耗费的时间也更长。货币的多样化、便利化、技术进步会促进世界经济的发展和普惠金融的遍地开花，有助于帮助贫困人群脱贫致富。

货币战争虽然不比传统战场那般血腥与残忍，但场面可能更惨烈。大国的CBDC、跨国集团的数字货币以及超主权的数字货币将击溃一些弱小国家的主权货币，这几乎是肯定的。数字货币战争将迫使一些小国被迫让渡出主权货币的发行权，改为使用更强势的大国的CBDC。例如津巴布韦就因为滥发货币导致国家信用尽失，只能采用其他几个国家的货币在国内流通，未来类似这样的范例就会很多。货币战争会导致一些国家的主权受损，但会对其国民更公平、有利，它避免了统治阶层因私利、贪婪而过渡滥发货币，导致全体民众被收割的悲剧。货币的非国家化以后，货币战争将趋于常态，货币的生命力掌握在所有用户手里。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说：每个人都可以创造货币，但问题在于其是否能被人接受。可见，货币的多样化不是问题，货币要得到认可的关键还是在于要建立更广泛的共识。而共识的达成是缓慢的、艰难的……

数字美元、CBDC、公司币以及超主权数字货币的全面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然而，零星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

全文结束。

注：本文只是学术探讨，不构成投资和炒作任何数字货币的建议。投资有风险，请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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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者/作者：中本云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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